与君同

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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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节的妹妹,自是个小女孩。
    隋棠眼前却总浮现出一个小男孩。
    她想挣脱她的手,想和她说别再说下去了,但却动不了手也开不了口,这只是一个向她宣泄惶恐的姑娘。
    她曾一人独居数年,明白孤身一人情绪不得排遣的滋味。于是,到最后,她只是完整得侧过身,抚摸着她后脑,和她说“不要想,不要怕”。
    梅节将脸贴在她掌心,余光落在那张柔软的面庞上,盯看她的悲悯。
    隋棠冲她微笑,“你上榻来,陪孤一起歇会。”
    “婢子不敢。”
    “那孤命你上榻。”
    梅节定定看着她,回身看门边滴漏,“婢子听殿下的。”
    :
    *
    日影偏转,墨竹在风中挺立。
    “我们便罢了,阿母都进不去清凉台,三哥重色轻孝。”杨氏一行人已经逛完南边殿宇,这会绕回来往毗卢阁去,远远望见清凉台。蔺禾便忍不住调侃。
    “佛门清净地,嘴上没个把门的。”杨氏横目低斥,拐向山亭脚下,边走边道,“他呀,能给我顺顺当当成家立室开枝散叶,便是最大的孝心了。所幸同殿下处得不错,我欣慰得很。”
    杨氏冲着身侧同行的母家弟媳庄氏感慨,“当日大婚她都扎在军营里,说实在话,我心里也没底,当他要恼我,结果——”杨氏长吁一口气,“比我想的好,这许愿池当真灵得很。”
    庄氏拍了拍挽着她臂膀的蔺禾,转首陪笑道,“三郎是个有主意的,但也不敢违您的意。如今正正好。”
    “可不是吗,妾冷眼瞧着,三哥待殿下甚是用心。可见大事还得靠阿母镇家拿主意。”左手的蒙乔一贯贴心,接来舅母的话哄杨氏,一行人亲亲热热入了毗卢阁。
    八角池塘就在眼前,杨氏推了推
    身侧的两人,“你们也去赶紧拜拜。”
    “妾诸事顺遂,不同她们挤。”许愿池旁,这日杨氏相邀的女眷在膳后竟不约而同都聚在了这处。
    大抵是难得清寺,不用排队争先,便都趁着今日来此许愿。
    蔺禾一下便松开了舅母庄氏,跑去许愿池旁,阖眼双手合十,口中振振有词,脑中全是当年的何昭,如今的承明。
    “你也去,陪着我们作甚。”杨氏推了推蒙乔。
    “妾有婆母,四郎也好,阿瑛也周正,妾很知足。 ”
    “多子多孙才是最好的。”杨氏推她上去,“阿母且盼望着呢。”
    “那我们一起。”蒙乔和庄氏一人扶着一边,都往许愿池去。
    秋阳抚照,许愿池碎金点点,周遭信女相围,香风阵阵,皆虔诚祈福许愿。
    长公主遇刺的消息便是这个时候从清凉台传来的。
    那处的侍卫首领发了围捕令,最北面上空燃起一只五色响箭,乃示警、召唤兵甲所用。
    蒙乔领兵上过战场,识得东谷军的响箭,最先反应过来。当即让在场所有女眷都入最近的天王殿躲避,又召前门两列护卫赶来,一列保护殿中诸人,一列随她赶往清凉台。
    按理,她离清凉台最远,然待她带队赶来,今日另外带队的两人,她的丈夫蔺黍和族兄蒙烺亦刚刚赶到。
    他们一人护守西山,一人防守东亭,两人相距清凉台都要比他近一半不止。
    “殿下如何,刺客呢?”蒙乔怒目剜过左右两个男人,来不及斥责他们,只上前拽来一个清凉台的守卫问话。
    话说长公主遇刺,然三人援救到此,都觉出了异样。
    清凉台院门开着,内殿门窗却皆紧闭完好、丝毫没有打斗损坏的痕迹。
    “殿下无恙尚在屋内,刺客当场死了。”侍卫回话道。
    三人闻这话,皆面露惊色,奔入屋中。
    便是如今蔺稷来时看到的场景,隋棠浑身是血瘫坐在地上,怀中抱着一具尸体,足畔躺着一具尸体。
    “凶手就是这个老媪,先前一直在后门哭泣,梅节闻声恐她吵到公主,遂出去驱她。后来老媪说要水喝,梅节便将她带了回来。”蒙乔将后门侍卫的话转述给蔺稷,“按院中守卫说言,老媪入殿两炷香左右,便听到梅节的一声有刺客,待他们冲进来时,看到梅节护在长公主身前已经中刀,老媪见人来逃脱不及,直接撞墙折颈而亡。之后,便是我们看到这个样子。”
    蒙乔缓了缓,“至于两炷香内,屋中发生了什么,眼下只有殿下清楚了。”
    “这梅节怎么能让陌生人入寺庙内,还带来公主殿中。”蔺黍实在忍不住了,开口道,“这般行事,我不就白清道清寺了吗?一口茶,不能送出去给她喝吗?”
    话落直径拂袖走了。
    蒙乔无话,眼神示意族兄,领人一起离开了。
    屋中剩下两个生人,两具尸体。
    蔺稷走向隋棠,根本无处落脚。
    梅节的血流满了整间屋子。隋棠坐在地上,如置身血海。血的源头在她怀中,血的终点在她足畔。
    她浑身安好,连块皮都不曾蹭破。
    但就是一身血。
    白色的覆眼丝绦,鹅黄的深衣襦裙,不是斑斑血迹,便是鲜血晕染。
    她没有受伤,但却受到比剑刺刀砍还难愈合的伤害。
    蔺稷俯身掰开她双手,欲将尸身从她怀中拖出去,她很配合地松开了手,抬起头用早已失明的眼睛看他。
    她在说话,声音很低,但两人挨得近,蔺稷便能清楚听见每句话。
    她说,“一个多时辰前,梅节说她很想念她走丢的妹妹,在我面前诉说伤痛。我不知要怎样安慰她,就摸摸她的头。但是前段时间,京畿一下被屠了四百余人,她很害怕,怕她妹妹也在其中,我摸了她的头也安抚不了她,就让她上榻与我同寝。我在漳河时,也经常害怕,但我只有一个人,我就抱被子,当抱着我的亲人,我不就不怕了。所以我抱着她,想让她别害怕。抱着她,我睡得也很好,她的身体软软的,暖暖的,像阿姊,像阿母……她像阿姊一样温柔,听到外面嘈杂,就出去想要赶走他们,不许他们吵到我;她像阿母一样慈悲,见人讨茶喝,就请进了屋……”
    “她、她……”隋棠不知何时开始流泪,湮过鲜红的覆眼丝绦,滑在面颊成一颗颗血泪,伸手指向足畔的尸体,“她、梅节不对,她做的不对。她不该让她进来,你的手足说的对极了,怎么能让她进来!如果她不进来,我就不会知道,她的孙子、儿子全死了,全死了,死在不久前的深夜里,被扔在乱葬岗,烧成灰烬……”
    隋棠哭出声,哭得浑身打颤。
    刺鼻的血腥味刺激着她,黏腻的血液迷困着她,她的身体所感都是梅节肌肤的柔软和温暖,耳畔都是老媪一声声质问。
    她们实在离她太近了。
    梅节才抱过和她同榻而寝,老媪的口水喷在她面颊也还是温热的。
    “她的孩子孙子全死了,所以她要报仇。但她杀不得那人,便只能杀他的妻子。然后梅节要保护她的主子,所以就被杀了。她呢,也没报成仇又逃不了就索性撞死了,就、就又多了两条人命!”
    “又多了两条人命……”隋棠的哭声渐渐低下去,质问声喷出来,“你杀了那四余百人,不会再介意多两条命,对不对?”
    “那四百条人命都是你杀的,对不对?”她膝行在地,单手攒着他衣襟,吼出声来。
    然而随她力竭声止,屋中却静了许久,蔺稷始终没有说话。直到西风灌入窗牖,扑面而来,他似破梦初醒做出决定。她和他之间横旦的东西,这四百条人命只是一个开始。来日还有手足宗亲,山河社稷。早晚要面对,宜早不宜晚。
    于是,索性也不再扶她,只一把攥住她一直拢在广袖中的另一只手,拨开袖角,将她握在手中的一枚尖利发簪抽来丢开。
    方才站起身来,没有丝毫否认地道了个“对”字。
    他认下这事,还在继续说话,似天方夜谭。
    “这两日静静心,然后把今日事前后想一想,有哪些荒唐不符逻辑的地方,理好了,告诉我。”他俯下身,抬起隋棠下颌,“如果一处都想不到,或是装死不去想,你就别想踏出司空府一步,更别想再见你亲族一面。”
    第24章 你只需要忠于殿下。
    西风烈烈, 在庭院打转,扑来屋中几缕,从妇人侧腰、耳旁呼啸穿过, 扬起她跌散的乌发,带血的衣袂。
    于是落入隋棠耳中的声音更多了, 凛冽的风声,细碎的布帛声, 接近于无却贴着肌肤的鬓发厮磨声,嘈嘈杂杂, 让她辨不清面前人说的话。
    但她明明听到他说话, 就是荒唐似幻觉。
    很快,男人的声音又落了下来。
    他说,“听清楚没有!”
    下颌依旧被他钳制在手中,隋棠被迫扬起头, 早已松散的白绫从她面上滑落。
    四目相视里,她看不到他。
    她没有一刻比现在渴望, 想看一看他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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