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池劫

昆池劫 第46节
上一章 首页 目录 书架 下一章
    皇帝是没那么喜爱闻理,可他也不想等下一任太子继位后,自己的其他儿女连个善终都得不到。
    这些成年皇嗣各有各的毛病,除了闻理闻琥外,老三闻琢一门心思扑在边关,对军事的热衷远远大于朝政,老四闻瑞心机深沉,无甚才干,老五母家是罪臣,老六又是天生跛足,唯一称得上有治国理政之才的是闻禅,可她偏偏又是个姑娘,而且还背着个短寿的预言。
    如今他身体尚且康健,应该还能在皇位坐上几年,如果许贵妃的孩子是个皇子,他完全来得及再培养出一个合心意的继承人,并不一定只有眼前的一种选择。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念头似的,当天半夜边境突然传来了紧急军情——固州境内爆发动乱,呼克延族大举入侵,固州都督丰楚炎被敌军围杀身亡,太守孙道清与越王率兵仓促逃往檀州。
    皇帝睡到一半被叫醒,原本一肚子邪火,听完后当场心凉了半截,茫然地问:“固州不是有十万守军吗?怎么就逃往檀州了?”
    进来递信的是个内侍,踌躇着不知该如何回答,幸亏梁绛冲过来扶住了皇帝:“陛下,陛下?是不是该传朝臣们进宫商议军情,叫传信的斥候进来问话?”
    皇帝如梦初醒:“对……召三省长官,户部兵部尚书即刻到嘉运殿见驾!还有,让裴如凇和持明也进宫,快!”
    春日已深,半夜里下起了细雨,嘉运殿中灯火摇曳,被水汽缭绕着,显得有点雾蒙蒙的。众臣一边传阅军情奏折,一边听堂下斥候回禀:“……城中流民突然暴动,袭击官衙,放火烧了王府,外面的呼克延大军趁我军不备偷袭,杀穿了守军防线,城里的流民里应外合为他们打开了城门。”
    “丰都督率兵迎敌,被敌军将领穆温斩杀,城中流民四处作乱,大军腹背受敌,伤亡惨重。孙太守不擅领兵,越王殿下认为固州已被呼克延族渗透,百姓均已投敌,下令退守檀州。”
    闻禅撂下奏章,轻轻地叹了口气,心说越王这望风而逃的性子和从前一模一样,真是刻在骨子里了。
    前世固州动乱,是由于相归海任汤山都督,大肆笼络北境各部,秘密支持呼克延族入侵固州。后来朝廷派林宪、顾品川、陆朔等将领率数十万大军平叛,并设法劝服呼克延将领穆温归附朝廷,历时一年收复了固州,并将其改为敦宁、保宁二郡。
    这一世没有相归海在背后推波助澜,固州动乱发生的时间延后了一年,但最终还是发生了。
    数年前闻禅曾建议皇帝派人到边郡安抚流民,重整屯田,改善当地守军贫弱积困之弊。这些年燕王闻琢在汤山郡经营得当,白施罗转调武原后,汤山军守备依然□□,而越王虽领固州牧,但流民反叛的原因,恐怕至少有一半要在他身上找。
    据深林安插在固州的眼线传回来的消息,固州本就是齐人与呼克延族杂居之地,但越王显然不在乎这个道理,他的手段就是把齐人和其他部族分成两等,齐人可以获得田产,而外族被视为奴隶贱役,不得与齐人通婚,就连已经举族归顺朝廷多年、在固州生根的部族也未能幸免。
    这么干的后果就是外府豪商纷纷派人到固州,占据了大面积的田地,流民非但没有安顿下来,原本安定的百姓也被逼成了新的流民。适逢大寒之年,固州的外族百姓生活无着,冻饿而死者不计其数,但太守认为当地安居的齐人并未受灾,因此拒绝开放赈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越王的判断是对的,如果他不尽快逃往檀州,固州暴动的百姓会恨不得将他剥皮啖肉,在城门楼上吊足一个月。
    但没人敢在这时候质疑越王有问题,都不约而同地把黑锅往死人头上扣:“固州都督丰楚炎竟然一照面就被敌军所杀,难怪我军大败,这种情势下越王殿下保存兵力及时后撤,其实是明智之举。”
    皇帝摆摆手,沉着脸问:“呼克延领兵的都是谁?”
    斥候道:“回禀陛下,呼克延三个部落皆发兵参战,风羯部首领阿罗师,月奴部首领穆温,震海部首领突余,率军分三路向檀州、密州进发。”
    皇帝环视在座诸臣:“众卿有什么想法?”
    戴应宁道:“陛下,呼克延突然发动袭击,守军措手不及,才导致初战溃败,只要派将领重整固州军,加上檀州援兵,至少能抵抗呼克延一段时间,再从最近的汤山郡调兵攻打固州,便可令其腹背受敌——”
    “汤山守军不能动。”闻禅声音不高地打断了他,“戴侍中,别忘了汤山前面还有个同罗,一旦边境防务空虚,同罗伺机窥探,情况会比现在更危险。”
    源叔夜道:“殿下思虑周全,臣认为可以调动建岩、奉义十万守军支援固州,前面有武原、汤山顶着同罗,顾品川和林宪又都是久经沙场重将,必能一举克敌。”
    皇帝沉吟不语,看了闻禅一眼,闻禅并没有质疑,看样子也是赞成源叔夜的意见。
    “陛下。”
    殿中忽然响起一道朗润温沉的男声,众人循声望向同一个方向,只见裴如凇长身玉立,从容不迫地道:“臣以为呼克延举族出动,三个部落间的信任未必牢靠,倘若能策反其中某部,以离间之计从内部瓦解其联盟,或可事半功倍,尽快平息动乱。”
    皇帝问:“怎么策反?”
    “倘若某部首领愿率部众归降我朝,许其在固州划城而居,遵照本朝管辖,赐封头领官职。”裴如凇道,“先用金银权势引诱他们,总有人会按捺不住心生动摇,一旦他们彼此间互相生出猜疑,我们就能趁虚而入,分而化之。”
    皇帝还在思忖,默然不语,源叔夜眼风从闻禅面无表情的脸上一扫,忽然出声附和道:“臣以为裴少监所言甚是,‘用兵之道,攻心为上,攻城为下’,如能派使臣与呼克延谈判,攻心制胜,出其不意,不失为上上之策。”
    所有人心中同时一紧,大家都是官场老油条,谁还看不出来源叔夜这是把裴如凇架上去了?只要这时再来个人煽风点火,皇帝极有可能就会顺势派裴如凇随大军前往平叛。
    可是持明公主就坐在皇帝下首,这些年大家每天在嘉运殿吵架,都已经摸清了这位的脾气,谁敢在她眼皮子底下开这个口,把送驸马上战场?
    一片窒息般的死寂中,裴如凇清晰地道:“陛下,臣愿随大军往固州平叛。”
    第77章
    请战
    灯影下闻禅的姿势一变未变, 神情毫无波澜,但就是让人莫名觉得屋里凭空冷了好几分,连殿外草丛里的春虫都不敢叫出声了。
    别说旁人, 源叔夜都暗暗一怔。
    战场凶险, 两国交战时孤身前往敌营谈判的使臣更是险中之险, 裴如凇这样的身份地位, 只要他不愿意没有人能强迫他,在朝中做文臣一样简在帝心,犯不着拿命去换功劳。他原本只是起哄架秧子, 想分散一下众人对越王的关注,顺便给闻禅添点堵罢了, 没想到裴如凇竟然主动要求上前线,他一介从未外放的文官, 哪儿来的把握能劝降敌军将领?
    裴如凇的眼神坚定坦然,毫无退缩之意,于是最犹豫的反而成了皇帝, 他左右看看, 最后干咳一声, 征询地看向闻禅:“持明觉得如何?”
    闻禅不咸不淡地答道:“驸马深明大义, 愿意为国尽忠、为君分忧,又不是办事不力搞砸了差事、需要别人替他收拾烂摊子,我自然只有支持的份。”
    所有人:……果然是生气了!
    再迟钝的人也能听出来她在指桑骂槐, 持明公主一向口风谨慎, 别说当着朝臣, 就连私下里单独面见皇帝时都不会随意评价皇子, 今天却一反常态,可见是被越王激出了真火。
    源叔夜不紧不慢地开腔:“驸马肯担当重任, 臣等十分钦佩。不过呼克延擅启边衅,入侵我朝国土,过错并不在自己人身上,殿下所言,臣实在不敢苟同,还望驸马以大局为重,切勿心存芥蒂。”
    闻禅凉凉一嗤,依旧是那副吃什么都随便的口吻:“看来源相心里这杆秤才是真正的不偏不倚,既然如此,不如源相亲自上阵去和呼克延将领谈判吧,让我们看看源相力挽狂澜的本事是不是和粉饰太平的本事一样强。”
    源叔夜道:“殿下说笑了,驸马主动请缨,要为殿下争光,老臣岂敢抢了他的风头呢?”
    眼看他们俩马上要吵起来,皇帝赶紧拉架,息事宁人地道:“雪臣一片忠义之心,不枉朕这些年看重你,等明日早朝议定了出征人选,便派你随大军一同前往固州。”
    裴如凇谢恩退下,闻禅忽然道:“父皇,儿臣还有个不情之请。”
    皇帝道:“你说。”
    “战局变幻莫测,为防万一,儿臣想请父皇赐予驸马临机专断之权,便宜行事。”闻禅意味不明地瞟了源叔夜一眼,又补充一句,“越王兄坐镇檀州,我只是想求个心安,并没有提防‘自己人’的意思,还请源相不要误会。”
    源叔夜圆滑地答道:“臣自然不会误会,不过驸马毕竟是文臣,与敌军谈判的底气是背后的大军,倘若这专断之权令诸军将领心生误会,反倒不美了。”
    皇帝看着这一屋子的暗流涌动,越王一派与公主几乎成了泾渭分明之势,不禁大感头痛:“都住口!朕叫你们来是看你们打嘴仗的?大敌当前,一个个不思退敌之法,自己人倒先内讧起来了,这仗还怎么打?!”
    这下所有人都闭嘴噤声,齐刷刷跪倒一片。皇帝喘了两口粗气,正欲接着教训,忽然看到了裴如凇垂首跪地的挺拔身影。
    所有人都该骂,唯有这个是省心的,再说进了敌营就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合格的使臣本来就该有胆有识、随机应变,这么一想,闻禅的要求似乎也不是那么不合理。
    他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心中的怒火,唤道:“雪臣。”
    裴如凇道:“臣在。”
    “朕赐你临机专断之权,许你便宜行事。”皇帝一字一句沉声吩咐,“望你此去克敌制胜,一战功成,不要辜负了朕对你的期许。”
    裴如凇蓦地松了一口气。
    “臣必鞠躬尽瘁以报陛下。”
    此言一出,这事就算彻底定下来,再无后悔的余地了。皇帝叫众人起来,敲打了两句,又派人拿来舆图,对着商议了半宿军情。眼看着外面天光渐明,五更时该上早朝了,这才放众人回官衙值房略作歇息。
    公主地位超然,皇帝特意让梁绛派人提前给她收拾了偏殿。裴如凇沾了公主的光,不用去挤又冷又小的值房,跟在她身后进了宽敞洁净的宫殿。程玄替二人送上热水点心,看出公主有话要对驸马说,很有眼色地微微躬身,轻声道:“殿下慢用,奴婢去殿外守着。”
    他的脚步声消失在关闭的门扉之后,整整一夜,两人才第一次有了单独说话的机会。
    裴如凇看着闻禅略显冷淡的眉目,故意放软了声音,侧过头去找她的眼睛,主动讨饶:“殿下生我的气了吗?”
    闻禅喝了口酽茶提神,苦得她微微皱眉:“这时候才想起来怕我生气,是不是有点太晚了?”
    裴如凇索性绕到她身前蹲下,像小狗一样抬眼观察她的神色:“固州之战,当世没有人比我更熟悉,这个时候不站出来,我以后会良心不安,每晚都愧疚得睡不着觉的。”
    闻禅不为所动:“现在固州的局势和你当年经历过的完全不同,苏衍君投靠了呼克延,你当年策反穆温的计划已经被彻底看穿了,他会比前世更加警惕你,说不定策反这招根本派不上用场,他们甚至会反过来设计你。”
    “更何况现在还有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越王,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跟源叔夜没完没了地扯锯,越王那个心眼没有针眼大的性子能容得下你踩着他的错处立功?就算你成功逼迫呼克延退兵,你猜越王会不会让你全须全尾地回京城来?”
    裴如凇不知听没听进去,拉着她的手拢在膝头,温和地道:“我知道。”
    闻禅冷冷地说:“你知道个屁。”
    “我还记得成亲之前的元夕夜,在积庆寺的浮屠塔上,殿下对我说过,我们的责任是让每一年每一夜都有灯火如常亮起。”裴如凇没脾气一样望着她笑,“固州虽然冷,但也有很美的地方,有朝一日,我希望能陪殿下一起去看一看那里的灯火。”
    闻禅:“……”
    “你知道我平生最恨什么吗?”她面无表情地问裴如凇。
    裴如凇乖巧地:?
    闻禅掐住了他的脸颊,平静但冷酷地道:“我最恨在我说正事的时候,有人非要跟我谈感情。”
    小白花的眼泪就像春江潮水,说涨就涨,霎时间盈满眼眶:“殿下对我没有感情了吗?”
    “我就是对你太有感情,”闻禅无情地说,“把你惯得胆大包天,敢拿自己小命不当回事。”
    裴如凇静了片刻,抬手拢住了她的手背,注视着她的眼睛,低声道:“是因为殿下把我看得太重了。”
    闻禅手劲蓦然一松。
    在一起这么多年,很多话不用说彼此也都心知肚明。比如闻禅其实并不介意裴如凇出去历练,毕竟前世就是她把人扔到固州的,她不是那种非要把人关在家里的控制狂;又比如裴如凇主动请缨,不光是放不下固州,也因为驸马与公主夫妻一体,他的功勋就是闻禅的筹码,他只有不断地向上攀爬,才能承托起闻禅登顶的脚步。
    往往越是艰难痛苦的抉择,越能看出一个人心中最重要的是什么。
    裴如凇知道自己猜对了答案,眼里的笑意挡都挡不住,甜得能把方圆十里的蜜蜂全部齁死,往前蹭了蹭,晃着她轻声撒娇:“殿下,腿麻了。”
    闻禅:“那就起来,还用我说平身吗?”
    裴如凇双手撑着椅子扶手发力起身,脚下恰到好处地一踉跄,“哎呀”一声朝前栽倒,膝盖顺势抵住椅面,把闻禅牢牢困在了圈椅与身体中间。
    闻禅不明显地往后仰了一下,叹气道:“就你这腿脚,出去遛弯都得拄个拐杖,还是别想着上战场了吧。”
    裴如凇:“……”
    他低头在闻禅唇上轻轻啄了一口,带着一点得逞的狡黠笑意,用只有彼此才能听见、几近呢喃的气音问:“殿下,你其实根本就没生气,对吧?”
    闻禅眼帘微垂,避开了他的视线,可这个姿势下她整个视野都是裴如凇的身形,无论怎么躲闪都是徒劳。
    “嗯。”
    她只需回答这一个音节,余下的都淹没在缱绻而绵长的亲吻之中。
    你一直都是这样的人。
    而我从很早以前就知道了。
    第78章
    贵妃
    延寿十八年五月, 大军开拔奔赴前线,皇帝亲自到城外送行。
    经过朝臣们一天一夜的争论拉扯,最终派往固州平乱的兵力有十五万, 除了建岩、奉义两地的十万驻军, 还有李剑秋亲率的五万禁军。随行的文官则包括秘书少监裴如凇、鸿胪寺少卿长孙璧, 御史中丞杨廷英以及数名监察御史。
    相比前世, 这一次没有陆朔领兵,多了李剑秋的禁军,从现有兵力来看, 如果不出意外,就算裴如凇不去劝降穆温, 双方二话不说直接开打,大军也一样能收复固州。但闻禅这么个平生不信邪的人, 偏偏对陆朔有种莫名的迷信,毕竟陆朔从来没有过前生记忆,但每一世都是威震边关的军神, 几乎未尝败绩。要是此行有陆朔坐镇, 别说区区一个呼克延, 哪怕对面有十个相归海她也不心虚。
    然而残酷的现实是外有苏衍君, 内有越王,闻禅实在不敢赌那个侥幸。自大军出发后,她便开始琢磨着如何釜底抽薪, 至少要设法消除其中一个隐患——苏衍君隔得太远她够不着, 越王的家眷和根基却全都在兆京, 就是源叔夜这个老狐狸防得太死, 一时半会找不到可以下手之处。
上一章 首页 目录 加书签 下一章

阅读页设置
背景颜色

默认

淡灰

深绿

橙黄

夜间

字体大小

章节为网友上传,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