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风雪

千山风雪 第29节
上一章 首页 目录 书架 下一章
    “你歇吧!”
    他顿了一下。
    “今日若是来得及,我便回来。”
    他说完,不再停留,转身离去。
    第33章
    裴世瑜再无停留, 一路纵马狂奔,往府城赶去。
    原本大半日的马程,他在晌午不到的时分, 便就走完。前方府城的门墙已是遥遥在望。就在他欲待再次催马一口气入城时, 忽然,野地的风中传来一阵隐隐的哭泣之声。他不由地放缓马速,转面望去。
    不远之外,在那绕城而过的汾水河畔,挑起了一道道的白幡, 白幡沿着河岸蜿蜒而下, 望去竟达数十座众多。白幡之下,青烟缭绕。哭声便是传自那个方向。
    他的心一跳,停马定望片刻,忽然下马, 朝那方向走去。
    姚思安已猜知这是何故了。当地自古有沿袭至今的风俗,家中有人死去,当来此处水边, 设幡焚香,为亡灵祭祀, 以求早日去往极乐世界, 转世投胎。
    什么样的情境,才会一下便在此地立起多达数十座的白幡?
    数日之前,雁门与天门两地同时遭到讫丹重兵突袭。万幸, 两关将士在发现敌情后, 应对得当,更是将勇兵雄,虽兵力相差悬殊, 却无一人畏死后退,终于各自等到君侯与少主领兵到来,更是军心大振。
    讫丹人怎不知关城难打,本指望田敬伏杀成功,从而一举破关,不料事与愿违,陆陆续续攻了两天之后,收到消息,田敬那夜非但没有达成目的,反而全军覆没。据说是他提早撤退,在亲兵的保护下杀出重围才逃了出去,其余人马,不是杀或降,便是在随后的追索中尽数遭灭。计划既然失败,讫丹人自然也就无心攻打,当即退兵而去。
    想来,这一道道白幡送走的,便是在数日前的两关战斗中阵亡的将士。
    他迅速下马,追上试图阻拦:“少主不必看了!还是快些入城吧——”
    裴世瑜恍若未闻,穿过野地,继续往那一片水边走去。越靠近,道道的哭声便越清晰,他的脚步也随之迈得越来越是凝涩。
    终于,他停在一道白幡之后。一个妇人领着个六七岁大的孩童,披麻跪在水边,哀哀痛哭。
    河边的这些戴孝之人,皆是阵亡将士家属,当中自然有人见过他。发现是他来了,哭声渐渐地低了下去。再一会儿,许多人一面拭泪,一面走来,远远地向他行礼、下拜。
    裴世瑜定立了片刻,慢慢地,提起衣摆,双膝跪地,向着前方的白幡行叩首之礼。
    他这举动显是惊呆那妇人,妇人慌忙摆手制止,见少主未停,仓皇间,自己便也携着小孩朝他下跪还拜。
    裴世瑜叩首完毕,又转向他面前那一道道戴孝的身影,亦是行过一个深深的跪拜之礼,接着,转了身,快步离去。
    小郎君的举动,将姚思安看得既吃惊,又觉几分感慨。
    生逢如此乱世,死人本是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何况还是他们这些整日刀头舐血的军人。只要不是刚入行伍的,但凡历过几次战事,人人便都会做好随时送走身边伙伴或是自己被伙伴送走的准备,故此军中才多浪荡儿,不及时行乐,谁知明天头颅是否还能连在颈上。在姚思安看来,这次如此血战,最后送走数十人,其实已算是极好的结果了。
    “少主……”
    他本想说几句,然而张开口,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见少主已翻身上马,只得闭口,跟了上去。
    数日前,为迎少主大婚,府城的城门和附近街道不但洒水除尘,许多临街商铺和民居的门窗之上,也纷纷张挂喜笼,满城皆是欢庆景象。然而今日气氛早已大变,坊间到处可闻痛骂崔昆之声,人人义愤填膺,都恨不能立刻发兵过去踏平青州,如此方可平心头之恨。
    裴世瑜默默入了节度使府,裴曾的老妻童大娘来迎。
    裴世瑜一面疾步往里走去,一面问兄长。
    童大娘道:“小郎君勿过于担心,君侯已无大碍,昨夜夫人陪伴一夜,君侯早上好多了。怕你老叔祖他们空担心,还叫夫人不要将他的事说出去,夫人只好听他的。只是还没休息好呢,方才你老叔祖他们就来了,君侯便在议事堂内见他们。你阿嫂不放心,也陪君侯一道过去了。”
    原来裴世瑛少年时,曾意外中过仇敌所射的毒箭,位置靠近肺腑,毒又罕见,伤得极重,当时几乎就是靠他坚忍的意志熬了过去,才从鬼门关前回来。后来他结识夫人,夫人为他寻医访药,遍请天下名医,费心照料,这才终于渐渐养好身体,然而隐疾其实至今并未彻底消去。平日如常,若是过于劳瘁,有时便会复发。
    此次情况紧急,他亲自去往雁门督战,这便罢了,到了那里,又身先士卒上阵对敌,战罢回来的路上,便呕了些血,本还不想叫妻子知道的,只如何瞒得住,一回来,他身边的人就把事情告诉了白氏。
    裴世瑜转身便向议事堂去。到了那里,命庭中的执戟勿惊动旁人,自己匆匆奔上台阶,正待入内,忽然,迟疑了下,步履渐缓,最后,悄然停在了走廊之上。
    议事堂内,此刻座无虚席。靖北侯裴世瑛和夫人白氏姝君,裴家的老叔祖裴隗、大和尚韩枯松、领军将军刘丛、族叔裴忠恕、边关守将杜杰、王彦昇等十几位如今在河东的重要家臣和府将都在。除此,如顾朴谦、夏衡这样的河东本地豪族族长也在。
    裴世瑛正在说着话,他的声音透过虚掩的槅门,清晰地传到了走廊之上。
    “……阵亡将士的抚恤,除按惯例施行,另外,夫人也将额外赠以钱十万,米十石。此外,孤儿寡母者,白氏商社以双倍市价收其纺织布匹,此约终身作数。妇女若是再嫁,夫人也将赠备嫁奁。”
    雁门和天门关的将军们纷纷起身拜谢:“末将代那些子弟多谢君侯!多谢君侯夫人!逝者已往,生者能得君侯与夫人如此厚待,感恩不尽!”
    裴世瑛摆了摆手。
    “此次与青州联姻一事,罪全在我!”
    “怪我,因了宇文纵近来异军突起,深恐遭其威胁,急于求成,只想着如何与崔昆结盟,以震慑宇文,便叫二郎去往青州议婚。我犯如此大错,累我子弟死难,如今再如何做,也是晚了,枉为君侯,愧汗无地!”
    他话音落下,堂内众人立刻便摇头,异口同声,全部都在痛骂崔昆老奸巨猾,里通外敌。
    河东顾家族长顾朴谦骂得最为激愤:“那崔昆平日里素有大善之名,听闻两家祖上又是姻亲,谁能知道,这崔昆实际竟是个欺世盗名的奸恶之徒?此事与君侯又有何干?君侯与少主命世之英,为我河东百姓福祉,终日席不暇暖,寝不遑安,出了这样的事,也是天高听卑,知我等之心,才叫崔昆奸计未能得逞!我等对君侯与少主,只有满心感恩!恳请君侯收回此话,莫寒了我等之心!”
    他说完,一旁的夏衡等人纷纷附和。
    裴隗也道:“世瑛,此事唯一罪魁,便是青州之贼,你勿自责。你若因此怪罪自己,岂不是在打我这老叔祖的脸?枉活七十,如今除去食饭,半分也不能为你分忧!”
    裴隗是裴家兄弟的族叔祖,当年裴父为朝廷四处奔走镇压叛乱之时,他受委托,留在河西继续守边。后来裴世瑛迁回河西,这位族叔祖也给予了他莫大的支持。如今他年事已高,在整个裴氏和君侯府里,以他德高望重,裴世瑛对其更是敬重,凡有重大之事,必先问他。
    他都如此开口,众人更是颔首不已。
    “好在如今虎瞳长大,越发出息了。往后有他作你助力,我也放心。”
    “叔父说的极是!”
    族叔裴忠恕对裴世瑜视若己出,他性情又极暴烈,猛地拍案而起。
    “全是青州那帮狗东西的错!夹腿走路没卵蛋的崔昆!还有那个狗屁的长公主!敢如此算计我的虎瞳儿!”
    他忽然想了起来,转向韩枯松:“对了,大和尚!那个公主是不是在你手里跑掉的?虎瞳是不是过去抓她了?”
    韩枯松因在自己手里丢了人一事,直到此刻还是有些抬不起头,见裴忠恕如此怒气冲天,羞惭不语。
    顾朴谦道:“听闻那公主有祥瑞之名。没想到,竟会惹出如此祸事。”
    裴忠恕被他一言点醒,越想越气:“什么祥瑞!我看就是祸包!我家虎瞳是娶了个要人命的大祸包!等抓到了,给她三尺白绫,已经算是好了!待我虎瞳出了这口恶气,咱们立刻发兵,踏平青州!”
    “是!是!裴将军说得在理!”顾朴谦推了下站身旁的夏衡。
    他两家都是河东豪族,也是姻亲。夏家的祖父,便是当年引石荣兵马毁自家祖坟的人。如今夏家祖父虽已去世,裴世瑛记念恩情,对夏家的后人极是礼重。顾朴谦有一女,亦即夏衡外甥女,想嫁给裴二郎,此前曾托夏衡说媒,因裴家二郎当时无意成婚,事便不成。
    夏衡看一眼顾朴谦,只好点头称是。
    剩下的几个将军里,杜杰、王彦昇皆因此次事变,手下各有所损。尤其杜杰,长兄受伤,此刻人还卧床,自然对那公主满是恶感。众人虽口未言,神情却纷纷露出怫色。
    “虎瞳呢?虎瞳回了没?”裴忠恕欲差人去问。
    君侯夫人白氏见场面有些失控,看了眼夫君,略一思忖,正待出声转了话题,忽然此时,外面有人疾奔上前,禀道:“君侯!夫人!少主回来了!”
    裴忠恕面露喜色:“太好了!他人呢?”
    “禀将军,少主人在后祠里!”
    裴家的祖堂一直立在祖先冢地之畔,长年有专人守护。为祭祀和怀思,在河西和此府邸之中,也设了祠堂,请来祖先牌位,是为后祠。
    裴世瑛与白氏对望一眼,两人立刻起身,向着后祠走去。其余人也纷纷跟了上来。很快来到后祠,远远便见大门开着,一道背影笔跪在祖先的莲位之前,再走近,只见地上还放了一条刑鞭。
    跪在祠堂里的人,正是裴家的二郎君裴世瑜。
    第34章
    众人相视。
    不待裴世瑛与白氏开口, 裴忠恕已一步跨入祠堂走上去。
    “虎瞳!你在这里跪祖宗作甚?快起来!我们方才正说你的事呢!那个公主抓到没?人在哪里?”
    “二叔,公主我是暂时接回来了,但是, 人恐怕不能交给你。”
    他转面, 向着裴忠恕缓缓地道。
    裴忠恕错愕了一下,立刻俯身探手,一把攥住他臂,欲将他从地上强行拽起。
    “你给我起来!”
    “此事与你有何干系!方才大家伙都说得明明白白了!你无错,全是青州狗贼害的!至于那个公主, 她爹本就不是好东西, 如今既捉回来了,咱们也不为难一个女子,就事论罪而已,新仇旧恨一起算, 杀了,平下大家伙的气,此事就算过去了, 咱们再好好合计,踏平青州, 一雪前辱!”
    裴世瑜双膝却是钉在地上一般, 纹丝不动:“多谢二叔为我开脱,只是世瑜做过的事,能瞒二叔, 如何瞒得过祖宗们的眼?”
    言罢, 他向前方祖宗牌位叩首,接着,转面望向此时陆续各也走入的众人, 道:“叔祖,阿兄,阿嫂!世瑜今日在此,是为请罪!”
    众人再次相视。裴忠恕的眼底掠过一缕淡淡怒气,欲再开口,却被裴世瑜截断。
    “此次祸事与我阿兄无干,与那位公主……”
    “亦是毫不相干!”
    他一字一字地道。
    裴世瑛反应过来,脚步微动,欲上去先阻他说话,却听裴世瑜已接道:“阿兄半句也未向崔昆允诺过婚事,更不曾命我联姻。我到了那里,崔昆之女突然重病,崔家称以公主代替。我本完全可以拒了,偏偏我却没有,自己中了崔昆的计谋……”
    他抬面,迎上了周围那道道射向他的目光。
    “她对崔昆与长公主的谋划,分毫也不知情!不但如此,她更是无意嫁我,她早有心上之人,可托付终身,是我见色起意,不管不顾,强行将她娶来了!”
    “她的父皇固然罪不可赦,死不足惜,然而与她又有何干?她幼时颠沛流离,性命也是被她姑母所救,那长公主又将她养大,大恩施压,再以联姻之名迫她嫁我,她又如何能够反抗?她以为只是代崔女婚嫁而已,怎知她姑母与崔昆在背后的险辣阴谋?方才二叔说要杀她以平众怒,她何罪之有?”
    “她唯一之罪,不过是被我看上而已!”
    祖堂内众人皆是瞠目,一句话也接不上去。
    “这一件事,从头至尾,有罪之人,是我裴世瑜一人!是我色欲熏心,邪淫狂荡,才误中奸人毒计,害人害己,引出这莫大的灾祸!”
    “大罪已铸,我便是再如何泥首谢罪,亦对不起枉死之人。我更无颜再入祖堂,见祖宗之面。该死的人是我!我本当自我了断,然此仇未报,崔贼未死,我实不甘,更不愿轻易赴死,故厚颜来此,恳请列位先祖容我再苟活些时日,待我荡平奸恶,雪耻报仇,到了那时,我再死也是不迟!”
    “然我亦知,我此次罪极深重,故甘愿肉袒以对,求家法惩治,冀望求得祖宗与枉死之灵暂时恕我,以稍息众怒!”
    说完,他一把解脱了衣裳,赤出自己的上身,再拿起地上刑鞭,双手托起,高高地举过头顶,静待受刑。
    祖堂内死寂一片。
    稍顷,离他最近的裴忠恕反应了过来,见他双目望着前方的祖宗们,神情是过去二十年里从未见过的庄重和凝肃,显然此举他已虑定,不会收回。
    他气得抡起一臂,待要呼他一个大巴掌,好把他打醒,落到头顶,又生生停下,最后顿了下脚,气恼地嗐了一声,改而恶狠狠瞪一眼韩枯松,转身便拂袖而去。剩下众人也无人胆敢贸然开口了,纷纷看向裴世瑛。
    裴世瑛不觉望向身边妻子,见她看着直挺挺跪地的弟弟,沉吟不语,自己未免也踌躇了起来。
    这时,韩枯松走上来,向着裴家列祖恭敬行了一礼,道:“此事我一外人,本也轮不到我说话。只是我看虎瞳已是知错悔过了。人孰无过,改之便可,何况他年纪也小,今在此之人,谁又敢说自己少年之时不曾犯错?这一顿家法,我看不如免了,留待他振作精神,日后奋起反击,踏平青州,也是一样。”
    他这话一出,满堂的人登时都松了口气,急忙出声附和,不止顾朴谦夏衡,杜杰王彦昇等军中将领也纷纷开口表态,为二郎君求情。
上一章 首页 目录 加书签 下一章

阅读页设置
背景颜色

默认

淡灰

深绿

橙黄

夜间

字体大小

章节为网友上传,如有侵权请联系我们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