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后阿宝

废后阿宝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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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蘅芜(三)
    梁泓进宫后, 果然被李婉戏弄了许多次。
    赵從时常大笑着来她这里,说他的婉娘今日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将梁泓折腾得有多么狼狈。
    薛蘅有一次经过御花苑时, 也曾见到过他们, 李婉命小丫头们将梁泓的官帽偷偷摘了, 藏在裙子底下, 害得他到处找。
    她惊讶地发现,昔日那种无忧无虑的大笑又回到了李婉的脸上,她拍案狂笑,乐得东倒西歪, 险些摔下椅去, 丝毫没有皇后应有的端庄作派。
    更令她惊讶的是, 她竟在梁泓看向李婉的眼神中,看出了一种隐忍克制的感情。
    薛蘅顿时悚然而惊, 慌忙转身回宫,一路心脏砰砰乱蹦,怀疑自己无意间促成了一件事情, 一件非常非常糟糕的事情。
    她的预料没有错, 一日午后, 赵從心事重重地走入她的寝阁, 一言不发, 直到当夜睡下时,他才在黑暗中忽然开口:“她让梁泓教她拆蟹。”
    薛蘅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踌躇之际, 又听他说:“朕说要教她, 她从来就不肯学。”
    帝王的疑心一旦冒出头来, 便只会越来越炽盛, 没有消弭的时刻。
    薛蘅从一开始就知道, 李婉腹中那个孩子保不住,国朝不能有一个血脉正统性受到质疑的皇子,更不能出一位不贞的皇后,赵從绝不会给李婉生下孩子的机会。
    只是聪明如薛蘅,到底也没有想到,他竟是让她来做了这个恶人。
    李婉血崩小产的消息传来时,她匆匆赶去了御药局,在一株柿子树下,她见到了梁泓。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御药局院门的青石阶上,汗流浃背,满手鲜血,两条手臂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官袍襟口处的衣料还残缺了一块,露出里面的雪白中衣,也沾了血。
    “他怎么了?”她询问一名内侍。
    内侍告诉她,皇后出事时,是梁泓第一时间将她抱来御药局救治,从御花苑跑来的一路上,他没有停下来休息过哪怕一次,手臂承重太过,这才哆嗦不止。
    薛蘅闻言垂眸,静静地打量着那石阶上坐着的人。
    他分明如此清瘦,是文人的体格,皇后怀胎七月,身子沉重,那么遥远的距离,真不知他是如何一口气抱着她跑到这里的。
    她跨过门槛,走入御药局,恰好听见赵從正大发雷霆,因为御医们告诉他,皇后娘娘失了太多血,不仅腹中孩子保不住,就连她自己也有垂危之兆。
    赵從又惊又怒,扬言若救不回皇后,就让他们这群庸医陪葬。
    一群御医抖若筛糠地跪在地上,谁也不敢抬头。
    薛蘅在一旁袖手看着,忽然又有点弄不懂他了,不是他要打掉皇后腹中之子的吗?
    那如今的局面,他早该料到才是,为何眼下又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
    兴许是谎言说了太多次,便连自己都骗过去了。
    一夜兵荒马乱地过去,李婉命大,最终活着从产床上下来了,她的孩子便没那么幸运了,赵從匆匆看过一眼,就让人拿下去安葬了。
    他在床边寸步不离守着李婉,一夜未曾合眼,天亮时,胡子拉碴地来到她的寝殿,手中还握着一团绯红布料,已被他揉得起了褶皱。
    他将那块布拿给她看,薛蘅便知道,梁泓不可再留在东京了。
    三日后,她让人将梁泓宣进了宫。
    梁泓来时,眸中是带着光的,只是看到她的第一眼,那缕光便迅速地寂灭下去了。
    “怎么?梁先生以为,传召你的人是皇后么?”
    她泡着茶,好整以暇地问他。
    他没有说话,只是向她拱手行了一礼。
    薛蘅说:“你离开东京罢,即刻便走,不要逗留。”
    梁泓震惊地抬起眼。
    她抿一口杯中茶,淡淡道:“先生可知,这世上有一种情谊,是永远也无法诉之于口的,只能深埋于心,因为一旦说出来,只会害死那个人。是要继续留在东京害死她,还是辞官离开,先生自己抉择罢,我言尽于此。”
    她将那块红色布料交到他手中。
    梁泓垂着头,眼睫浓密,看不出眸中情绪,只能见他握着那块红布,五指渐次收紧,直至指关节都泛出青白。
    过了良久,薛蘅才听见他哑声问:“为何……”
    “你是想问我,为何要告诉你这件事?”她径直打断。
    梁泓一愣,点点头。
    薛蘅捧着热茶,看着茶雾袅袅上升,漫不经心地说:“你就当是我心肠歹毒,见不得她好罢,只因我知道,这世上若说有谁是真正爱着她的,除了你之外,没有第二人了。”
    翌日,梁泓因父染疾,上疏请辞,赵從没有挽留,朱笔御批,允准了他辞官致仕,回归乡里。
    那时的他们谁也没有想到,等他五年之后,再次重返东京时,却已是物是人非,斯人已逝了。
    命运便是如此的残忍,只要行差踏错一步,便再难回头。
    岁月的大手一挥,光阴转瞬而逝。
    太初十二年,太子永淳慌慌张张地跑进坤宁殿,身后似有猛虎在追,扑通一下跪倒在她跟前,抱着她的双腿,惊恐哭喊:“嬢嬢,救救儿臣!爹爹他要杀了我!!”
    他是祝美人的孩子,永宁四年,祝美人分娩后因产褥热去世,只留下这唯一的血脉。
    皇子不能无人照拂,赵從便将他寄养在了她的膝下,去岁刚被封为太子,可他远没有一朝太子应有的修养,终究是不成器,长得也不像他的生母,昔年他的母亲眉眼间还有点肖似废后李氏,到了他身上,那一丁点神似都稀释得无影无踪了。
    世间又有谁能有幸和李氏长得相像呢?
    这么多年了,薛蘅从未见过比李婉还要美丽的女子,她大概明白,官家和梁泓为何会那么喜爱她了,祝美人说到底,也不及她的十分之一,不过是个寂寞时聊以慰藉的影子罢了。
    薛蘅让侍女拉开太子,发现他颈间有一圈红肿淤痕,似被人掐出来的,便问道:“发生了何事?慢慢说,不要着急。”
    太子还有些心有余悸,苍白着脸色道:“爹爹……爹爹他疯了,他想掐死我……”
    “太子殿下,还请慎言。”一旁的侍女严厉地打断。
    太子顿时闭了嘴,讷讷地不敢张口了。
    薛蘅沉默地坐着,未发一言。
    自李氏故去后,官家便时时神智错乱,有时无故狂笑,有时又掩面恸哭,大多时候都痴痴惘惘的,在玉清昭应宫炼丹修道,说要去扬州,去找他的婉娘,疯症一年比一年重,如今已经药石无灵,身旁的人大多只是哄着劝着而已,除去平日上朝之外,臣僚百官的奏疏劄子都是薛蘅在批阅。
    他也许坚持不了多久了,她的脑海中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大逆不道的念头。
    正在这时,御前伺候的一个小黄门过来了,侍女问过他什么事后,脸色登时大变,走到薛蘅身边,低头在她耳畔小声说了一句话。
    “天子大渐。”
    薛蘅眼睫一颤,手上那只磁州窑茶盏便摔落下去,泼了她一膝盖的热茶。
    玉清昭应宫内昏暗一片,因为赵從畏光,窗子全被木板钉了起来,室内不通风,弥漫着一股腐朽难闻的味道,气氛也是压抑沉重。
    薛蘅来时,冯益全正瘫坐在阶上,嚎啕大哭不止,见她出现,立即膝行上前,拽着她的裙摆哭求道:“娘娘!您最心善仁慈!您是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您救救老奴罢!老奴日后一定当牛做马报答您啊!”
    说完又给她磕头,磕得额头迸裂,血溅长阶。
    旁边的内侍忙拉住他,头疼地劝道:“冯都知,您这又是何苦,能给天子殉葬,那是无上荣光,多少人求也求不来的……”
    “狗屁荣光!换给你,你试试!”
    “哎呦,咱们做奴才的,这话可说不得呐……”
    冯益全破口大骂,懒得再搭理他,继续给薛蘅磕头,磕得乌纱帽也掉落下去了,露出满头花白的发丝。
    自永宁四年以来,这位曾经叱咤内廷的大珰便不知为何精神不济,屡屡狂呼有鬼,更不敢行夜路,无论白天黑夜,屋子里烛火不熄。
    长时间的折磨令他苍老了数倍,已经无法在御前伺候了,赵從着令他退休养老,现如今,他在宫中只是个有名无权的老人,就连没有品级的小黄门亦可随意欺辱他。
    薛蘅躬下身,盯着他浑浊的眼珠,淡淡地说:“自你下令活埋李氏的那一天起,就早该料到会有这一日才对。冯都知,一路走好。”
    冯益全闻言一愣,她已经抬步离开。
    身后传来他撕心裂肺的哭喊:“老奴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娘娘!为了官家!为了大陈的万世基业!老奴的忠心,天地可证!日月可鉴!皇后娘娘,您不能不管我啊……”
    侍女犹豫地问:“娘娘,要不要奴婢去……”
    “不用,”薛蘅淡声拒绝,眼底浮现一丝讥诮,“疯犬临死之际的乱吠罢了,无须理会。”
    她步入寝殿。
    殿内愈发昏暗了,烛火摇曳,天子暮气沉沉地躺在明黄帷帐后,两鬓如霜,眼底青黑,他如今也不过才四十来岁,却已显出油尽灯枯之态。
    薛蘅在床沿坐下,摘了帕子,替他擦额上的虚汗,忽被他一手擒住手腕,双眸睁开,竟是杀气毕现。
    “三娘,你告诉朕,当年是你下令,让冯益全将婉娘钉在棺木中闷死的么?”
    疯了这么多年,他终于是清醒了一回,肯承认那人已经死了,不再自欺欺人了。
    薛蘅的手腕被他攥得生疼,却依然面色平静无波,一如她平时。
    “官家心中已有定论了,不是么?”
    她风轻云淡地反问。
    殿内静谧无声,一时间,只能听见熏笼中银丝炭爆开时的“哔剥”声响,时间仿佛停滞下来,过去很久很久,有一瞬间,薛蘅很确定,赵從确实是想杀死她的,但他最终只是放开了她的手。
    “下去罢。”他疲惫地闭上眼睛。
    退至门口时,帐幔后又传来他气息微弱的声音:“太子粗蠢顽劣,你要多悉心教导,大陈的将来,朕就交到你手里了。”
    “是。”
    薛蘅跪下,举手加额,行三跪九叩之礼。
    太初十二年隆冬,天子暴殂于玉清昭应宫,年四十七,在位共二十年,群臣上谥号睿明文惠孝皇帝,庙号世宗。次年十月十三日,葬于西京昭陵,遗诏中立九子永淳为帝,尊皇后薛氏为皇太后,辅佐幼主登基,追封废后李氏为皇后,谥号明懿,生前衣冠与帝同葬昭陵。
    是年,十三岁的赵永淳即位,更名为“谟”,次年改元道冲,是为陈孝宗,大陈朝从此进入孝宗时代,同时也开启了薛太后长达二十年的临朝听政生涯。
    光阴流转,琉璃瓦上的积雪落了又化,转眼又是几十年弹指而过。
    薛蘅逝世那日,是嘉定七年的仲秋,这一年,她已经七十二岁,成了太皇太后,在位的皇帝是孝宗的儿子,她的孙子。
    儿孙们都围绕在她的床榻前,她瞪着金丝绣花的帐顶,忽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个冬日清晨,檐下细雪纷纷,她披着一件白狐狸毛织就的鹤氅,头上戴了雪帽,踏着软羊皮小香靴,手捧朱漆描金暖炉,穿过积雪深深的庭院,来到二姐的闺阁。
    彼时她被父亲的马鞭抽得鲜血淋漓,后背没一块好皮,只能趴在榻上养伤,脸颊上顶起来两个包,献宝似的把一个纸包从枕下掏出来,拿给她看。
    廉价、粗制滥造、下等人才爱吃的糖,染出来的颜色却瑰丽异常,二姐捧在手心,如同捧的是一块稀世珍宝,眉眼间洋溢的全是幸福。
    “有人特意为你买过糖么?”
    她得意洋洋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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